“你看,”他将眼泪抹在沈宁唇上。
赵邯郸的声音从云端坠落,是一场击打在沈宁背上的暴雨。他跪在地上,把脸埋进干瘦的手心。该承认吗?他其实绝望又恐惧。他没有父母,血缘最近的亲人将他甩手丢给护工。朋友固然有,但他们有自己的生活,没有照顾他的理由。他很坚强,他连双亲丧生都挺过来了,他如何不坚强。但人总有恐惧。他可以消灭问题,但他不能消除内心的恐慌。
“仅仅是出个门你就受不了啦。”
但除了他,他还有什么能抓住?
沈宁睁了眼看他,浸在泪水中的虹膜如同剔透的琥珀。脸上的肌肉在抽搐,颊边咬得很紧,像心脏一样突突跳着,五官的典雅荡然无存,痛苦来不及收拾,在眉目间插满碎片。沈宁犹如困兽般吼叫起来。
房间里只有两个人,而赵邯郸的呼吸声微不可闻,好像他并不存在于此。沈宁听见自己的喘息,疑心现在的一切不过是他的幻想。他知道他在,可是跟不在又有什么区别。他们从来没有走近过。到最后还是一对关系冷淡的继兄弟。赵邯郸来了又去,去了又来,那几年的时光,分别远胜于相处。他甚至不能说是沈宁的朋友。
蜷缩,把自己缩小到圆心,把头埋进双手打造的堡垒,紧闭双眼,开始逃避。
他们两个都不怎么喝酒,自从王一度告诉他们肇事方是酒驾之后。赵邯郸会喝点啤酒,更多时候喝可乐。岳霄教他调气泡酒,他反而学会用气泡水做冷萃咖啡,气泡水倒进咖啡液,腾起啤酒似的泡沫,以假乱真。沈宁则是滴酒不沾,沈常收藏的名酒收放在酒窖,还将一直收放下去。
可如果赵邯郸当真第一时间来照看他,又太奇怪,仿佛沈宁已经病入膏肓没多少时间好活。沈宁本就是为了逃避沈家无所不在的视线才选择赵邯郸,为他的漠视愠怒不合适。但明知不合适,心里却怒火冲冲。滚油进水,噼里啪啦地炸裂,他跟赵邯郸积怨已深。
起身体。膝盖的疼痛慢慢褪去,空调风吹去颈上汗水,一阵悚然的冷意。他唤了两声赵邯郸,赵邯郸声音转远,心不在焉地应。他从来不会随叫随到,心安理得地放置。每到这时沈宁就越发恨自己看不见。他疑心赵邯郸就在面前朝他耀武扬威。
酒是在宋之奇的橱里发现的,某种红酒。赵邯郸不懂,拿名字问沈宁,沈宁也不知道。他啧一声,拔出软木塞,找高脚杯找不到,用玻璃杯凑合。什么醒酒品酒统统都没有,他一点不高雅地把酒往嘴里倒,不是很难入口,喝完后舌根带微妙的涩意,一两分钟之后从身体内部涌出一股温暖,四肢陷入可喜的松倦中。赵邯郸松快地倒进沙发,肢体的起伏带动弹性的微震,传递到沈宁手边。他握杯的手不由晃动,赤红的酒液击打上杯壁,在其中回旋。牙齿扣上玻璃,红酒沾上沈宁的唇,他囫囵吞下,一饮而尽。酒液在喉道里俯冲,落进胃里,便催动血液散发出温暖。沈宁把杯子引向赵邯郸,示意再要一杯。暖黄的光线落在他微肿的眼泡,照出眼底落寞的红血丝。
赵邯郸瞥他一眼,问道:“要不要喝点酒。”
他奔回仓皇的现实中去。
想要涂掉一行错误的判断,用力崩裂了笔尖,墨水喷溅到手指上,划出干涸破碎的乱线。
赵邯郸冷眼看他哭泣,这次他没有像前两次那样安慰。安慰是没有用的,沈宁不会因为他两三句话就觉得失明的生活也不赖。你会好起来。放心。别担心。所有人都在跟沈宁说这些话。那他就不必再说了。
赵邯郸放下装满水的壶,按下开关烧一点热水。他走到客厅扶起椅子。歪曲的鞋柜被归位。最后他料理姿态狼狈的沈宁。他抓住沈宁的肩,强硬地把他从臂肘间拽起来,沈宁的眼泪接连打在他手上,很烫。
他心不在焉,喝起来没个数。赵邯郸有心叫他醉一场,便一杯一杯地倒下去。两人喝掉三分之二,沈宁两颊发红,酒劲慢慢起来了。赵邯郸赶紧催他洗澡,浴缸里沈宁倚着池壁睡过去几次,额头磕着雪白的瓷,赵邯郸替他把湿透的发撩在耳后,触及到他滚烫
“我不可以吗?”
“不可以吗?”沈宁说。
☆、借酒
“你没有你想的那么坚强。”
他只要听沈宁说话就足够了。
他急急地呼吸,抢夺空气里的氧气。身体里钻进一只手,捏着肺把空气挤出去。他鼻翼翕动得厉害,吸入的气体只在鼻腔打转,几乎不过肺。虽然用尽全力来呼吸,却是满脸通红越来越窒息。沈宁倒卧下去,像个肺部中枪的人。他捂紧胸口,任不存在的血流了一地。
很难想象他哭成这样还能清晰地吐字。赵邯郸盘腿坐在地板上,指尖勾划微咸的水痕。水烧开了,呜呜冒气,发令枪似的,一下把人打醒。沈宁下意识绷紧身体,随时准备起跑。他蜷起腿,额头抵住膝盖,收敛起情绪的点滴。
“你哭的样子很难看。”赵邯郸说。
沈宁推倒椅子,用力很大,巨响震得他耳鸣。椅子撞向玄关,鞋柜在墙壁上跐出一道痕,尖锐刺耳的剐蹭声听得人心里直跳。